南国有佳人

魏曹子建有诗云:

南国有佳人,容华若桃李。

朝游江北岸,夕宿潇湘沚。

时俗薄朱颜,谁为发皓齿。

俯仰岁将暮,荣耀难久恃。

 

西江曲

淑气催黄鸟,晴光转绿蘋。魏桓斜靠在亭柱旁,手中捧着玛瑙碗,细细研磨着朱砂。他拿蘸了水的细毫抹了抹碗心,轻轻点在画中人的唇上,不自觉笑出声来。

“你笑什么。”陈思踢了秋千,困倦地倚在美人靠上,托着香腮双眸潋滟地看他,与湖中水色相合。

“世间无限丹青手,惟有美人画不成。”魏桓收了笔砚,随手抓了一把饵料洒去,看着锦鲤争相跃起,惊了掠湖衔泥的燕子。

陈思拨弄着随手折下的桃花枝,唤他的诨号:“西江客的妙笔倒不至于将我画丑了去。”

魏桓将手撑在围槛,环过陈思迫她仰起头来,方才笑道:“画黛眉,点绛唇,可不是唐突了佳人吗?”

“你若愿意为我画眉,”陈思知他戏谑,却不以为忤,在他耳侧吐气如兰,“我便许你又何妨?”

一语既出,魏桓心中微动,直要应了去。既而那柔情绰态在眼底清晰,又是一悲,默然对视良久,终于转身退开。

他从侍从端来的盘上拣了几块精雕的玉牌嘱咐送去给绸庄东家,一面又道:“你是天人,终有一天是要归去的。我不过一介西江贾客,留不住南国春。”

陈思展颜而笑:“世上少有像你这样的人。”

远方隐隐传来喧笑声,柳堤上的几个少年人打着水漂。初春时节,哪怕只是向湖心掷去一枚石子,也搅得涟漪顿生,万象相应。陈思起了玩心,俯身也要拾几片来,却被魏桓握住了皓腕。

“别用石头,玷脏了手,”魏桓把蓝田玉牌往石桌上一敲,清脆裂成两块,引得暖树早莺啼,“用这个,看我先扔——”

“不知惜物。”青墨色的玉片划伤如镜的湖面,直至璧沉春水,陈思恍然觉得这是碎玉最安宁的去处。

“玉石卒千年,美人但朝夕。”魏桓笑着将玉牌塞进陈思手中,又转头向侍从催促道:“把新制好的都拿来,挑薄的,快去。”

陈思翻手将玉牌打入湖中,桃李般的容华灿然炫目,一如这南国秀丽山河;玉片飞去向西江,菱叶萦画船,两岸接飞檐,不见溪沙浣,但见珠帘卷。

豆寇梢头春尚浅,娇未顾,已倾城。

 

南国春

陈思蹙眉看向掌中的珍珠玲珑塔,眼前那人一边躬身倒酒,一边殷勤陪笑道:“陈小姐,这是货真价实的东海珍珠,九九八十一颗,颗颗饱满圆润,得之不易啊!”

似是有心炫耀,那人抬高了声音,满座举目,竞相看那小小的珍珠塔。

“少和我说那等俗物。”陈思放下珍珠塔,推了那人奉来的玉卮,转头望向窗外接天莲叶浩渺烟波。居高临顾,半池花开,楼台倒影,画舫逡巡。

那人连忙又捧上珍珠塔,口中却道:“不说了,不说了,我家公子在雅间儿等着小姐呐。小姐赏脸……”

众人听了,一阵揶揄调笑。更有那娇面的千金羞恼十分,暗啐一声,跺跺脚离开了楼阁。

“莫要纠缠!”陈思面露不悦,起身便要离去。

“陈小姐,大可不必拿乔。”西北角的公子腰缠金玉,绸袍锦靴,指着陈思笑道,“趁着如今风华正茂,且莫辜负秋月春风;到了门庭冷落,当心悔之晚矣!”

陈思正欲发作,一位手持折扇的清贵公子冷然嗤笑道:“诸位难道不知:‘以色侍人,色衰而爱驰。’陈小姐,在下奉劝与你,红颜枯骨,年华转瞬。倒不如多读些诗书,胜过你金玉其外。”

陈思怒极反笑:“公子讥我胸无点墨,那我就出一道谜语,打一句曲词,请公子猜猜。”

她拿起盛着珍珠塔的玉盘,向窗外便是一扬。众宾哗然,纷涌到窗前,眼睁睁看着那大大小小的东海珍珠落入湖中。更有甚者,竟推窗而跃,潜进水中去寻。

仆从立时瞠目结舌,手足无措,那清贵公子也怔然,张口无言。

“这叫做:‘琼珠乱撒,打遍新荷。’”陈思心中气消,笑靥如花,“教教你们——莫要只盯着什么金银珠宝,可惜这大好的南国风光,都让俗人埋没了。”

人涌楼将倾,却不为映日荷花,也不为如春佳人,但为那连城宝珠,似要翻了这西江去。

雅间里的冤大头终于坐不住了,冲出来跳脚骂道:“陈思!你别在这儿装清高。何人不知,魏桓只拿你寻欢作乐,你难道还为他守身如玉!”

陈思离去的脚步一顿,清越的声音中笑意渐敛:“行乐怎么就轻薄了呢?”

云鬓花颜弃东墙,琼珠美玉落西江。莫道春光容易逝,从来轻薄是锦郎。

 

潇湘沚

群燕辞归,西山傍日,魏桓坐在岸边援琴而歌。陈思立于舟上,看那草木翩翩零落,枯荷茕茕孑立。四时自驱驰,何能待来兹。

“……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”

陈思恍然听到此句,两行清泪不禁流落,强抑悲声道:“你别唱了。”

魏桓止手,抬头见陈思泣涕,心痛欲拥她入怀。可是盈盈一水间,魏桓只得原地望着她的背影,徒然挽留道:“你若走了,南国的清丽便减八分。”

“就是减了十分,也少有人会在意。”陈思低头拾起兰桨,踟躇几瞬,终于向远方小洲划去。

“且慢!”魏桓看那残阳在桨下破碎,秋风凋零了山河,生恐她就此一去不复返。他从怀中拿出一轴经年的画卷,徐徐展开,“思儿,我为你作的丹青,你尚未看过呢。”

陈思忍痛回首,画中人含笑折桃枝,春江梅柳沿岸疏影,蛾眉似远山,丹唇一点红。她忆起年少时画眉的玩笑来,神色更凄,再一次道:“世上少有像你这样的人。”

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敬美之心,何其寥然。

魏桓心中惋惜,大抵天人,总是这样不合时宜。他纵有心相护,陈思却弃之不受。

她傲然临风,向夕阳慢溯,口中吟道:“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。”

她是生在高崖之巅的兰芝芳草,世人只能仰望其绰约清姿。惊风过,横流穿,枯落眼角花重处,不能摧折执素腰。

魏桓凝望着她决然而去的清峻身影,抚琴又唱:“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

世上鲜有为美人作离歌者,更何况在这富庶的西江商贾之地,春秋赏鱼米,嫁娶为生意。倒也有那附庸风雅之人,掷千金买一笑,以期得个潇洒风流的名声,面上追捧着才子佳人,心底却奚落其百无一用。也许只有一个魏桓,真正将灵魂栖在了春天。

风起衣袂翩飞,指冷弦丝凝绝,声断川流不息,人去丹青犹存。

 

琼楼月

月下孤舟影,江上白蘋汀。陈思轻咳着,将岸边采的水仙摆在船头,和衣而卧。天心月明,平野旷阔,她掐指细算,原来此生已有五百回月圆。潮波涌起,打湿了罗裳,竟牵着她一起倾倒翻落湖中。

刺骨的寒水将她吞没,沾了水的衣裙似乎重于人身。陈思挣扎不过,恍惚间又想起南国春日繁华处,打碎了蓝田玉作游戏的故人。她终于同美玉一起沉入西江,抱明月而长终。

再睁眼时,她看见船头上坐着一个男子,江离扈肩,秋兰为佩,高冠岌岌,博带陆离。他正拿起那朵水仙轻嗅着,见陈思看过来,便又放下。

陈思问他:“是阁下救了我吗?”

那个男子摇了摇头,指着船下说:“她已经沉入江底多时,我也救不了,除非去求大司命。”

陈思向下看去,却见江底确然躺着一个散了青丝的女子。她惊惧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,才发觉自己身着一席华贵锦袍,分明是男子打扮。她一时间陷入迷茫之中,又听得那个男子说:

“有一位贾客,年年秋天都会来江边弹琴,唱的是《湘夫人》。”

陈思心知,除了魏桓,还有何人会做这等傻事。她按下恐惧与酸苦,且追问道:“湘夫人是什么?你能唱与我听吗?”

那个男子听了这话,挑着眉笑了笑,避而不答:“他弹过了十几年的秋天,只是自六年以前,他就不曾再来了。”

陈思心中一痛,料想那人应当是不在了。她孤身十几年来,第一次生出这莫大的悲凉之感。原来偌大人世间,从此无一人为知己。

“六年前正月里,他突然抱琴而来,那次他唱的不是《湘夫人》。”

“那么他唱了什么?”

男子站起身来,馥郁之气霎时盈满兰舟,他阖目清唱道:

南国有佳人,容华若桃李。

朝游江北岸,夕宿潇湘沚。

时俗薄朱颜,谁为发皓齿。

俯仰岁将暮,荣耀难久恃。

陈思听罢,泪如雨下。他再度打量眼前的男子,拱手深揖道:“屈子。”

屈原道:“你这一生过得颇不如意吧。”

曹植道:“我曾向大司命许愿,莫要再与我半分诗才。他却不守约。”

屈原又捡起那朵水仙,笑问道:“如何不曾守约?《湘夫人》你读过吗?”

曹植只是悲声道:“诗才与容华,究竟没有什么分别。三尺锋刃端,千金权贵前,到底是才子多余,美人无用。”

屈原沉沉望向他,轻叹道:“随我回明月之上吧。人间不可久居。”

“屈子,人间月何时能够为世所崇?”曹植问他,“千年以前不曾,如今亦不是,再千年之后呢?时移世易,人与月却不曾如何变化。”

屈原无言背过身去,仰首望月。

曹植又问:“难道我们唯一的归宿竟是天上明月吗?”

小舟泛过清波江流,划过粲然繁星,飘飘摇摇向天心行去。

才子去庙堂,终以琼楼为乡;美人弃君王,终以桑榆为宿。

只叹那——南国春已逝,人间月未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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